突然消失的棋子
文/左梨
卡帕布兰卡说:国际象棋,只有开始下棋的年龄才是最重要的,因为从此他就不再衰老。我高龄学棋,没感受到逆生长,反而发现一条漫长的进化之路亟需完成——在那个六十四格的抽象世界里,我的智商甚至不如母鸡、狗或大猩猩……那些幼年的挫败感:无法保持身体直立,无法清晰发出辅音,无法把饭送入嘴中,无法写好“2”的拐弯,突然与棋盘上这些花样百出、无微不至的失败强烈共振。原来它们从未消失,只是我学会了无视。
回异录
《象棋游戏》,索福尼斯巴·安圭索拉(1532-1625)作品。她是文艺复兴时期首位具有国际声誉的女画家,图中正在下国际象棋的三个女孩是她的妹妹:Lucia,Europa和Minerva
一
那个朴宇飞,灵气,瘦弱,清秀,孤独,有着被宠爱和苛责浇灌出来的鲜明个性,有点神似小学时代的蛋总。
一旦动起来,他就不再与任何人神似,他变成了朴宇飞多媒体,有时就像一台发生频率漂移的电视,频道总在急速切换。不论做什么,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在发出不同的声音:beat box,英语绕口令,游戏音效,呼麦,以及似乎因并列发出而一时堵塞的汉语词组??上一句还是少女音色的“舰これ舰これ舰これoh oh oh oh”,此刻就是《铁甲钢拳》机器拳手的大笑,下一秒耳朵一动发出一声磬响,身体随之产生微微余震。
如果父亲低吼一声,他会突然freeze,接着jrs英超直播吧_jrs直播_极速体育nba直播吧自检一般从手指连动到头颈,然后会安静地将手边的面巾纸、橘子皮、一次性桌布撕成5毫米见方的小块,把它们塞入矿泉水瓶,再去楼下餐厅接满橙汁。就餐时,他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灵长目动物的习惯,将鸡头、鱼骨、猪蹄拆解成最小单位,尽情展示食物不为人知的剖面。
只要跟他一起呆上几分钟,每一个孩子都会开始充满节奏感,也beat box,也英语绕口令,也游戏音效,也呼麦,也偶尔结巴。这些声音把空间粉碎成5毫米见方的小碎片,使周围的一切像素化。他因此被取消过竞赛资格——对弈中无法保持安静,就算在裁判的训诫下消音片刻,一旦陷入沉思,身体又会自动发出声响,甚至会念出邻桌棋手的思路??
极少数儿童必须面对一种大脑极速发育造成的白噪音,学会用一种尽量不打扰他人的方法释放它,对此我很有心得(就是做各种手指游戏),但是时间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年,我不知道这些方法是否依然奏效。
朴宇飞也跟石湛然一起管蛋总叫舅舅。每次比赛结束,他俩都像没过足瘾似的,举着棋盘问蛋总:“舅舅,下棋吗?跟我俩车轮战?要不我们下王无敌?闪电棋?有吃必吃?进化?”
蛋总有时放不下手中的书,勉强应付:“舅舅盲棋跟你们下吧。”
新晋棋协大师石湛然立刻警觉起来:“千万别跟我舅舅下盲棋,我舅不看棋盘比看棋盘还厉害。”
朴宇飞却陷入另一种恐惧中,“wu,o,我,我不能下盲棋,不能下??我记忆力挺好的,圆周率我能记二百多位,但我不能下,盲棋!”他语速慢下来,终于使用不带切分的节奏了,“每次下盲棋,一到二十回合以上,就会有一个棋子,在我脑子里,突然消失了。下着下着,我才发现,哎哎哎,我的后呢?”
Hank Roll作品,《象棋行星》
他晃晃脑袋,像小狗甩掉身上的水,我好像听见叮铃铛啷的棋子声,那是从记忆中中掉出来的吗?这些遗落的棋子迟早能攒齐一副,那时,这个少年的眼中必有一种黑白分明的神采,能彻照脑海中那个巨大的棋盘。
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到自身,意念中的那个棋局甚至没有六十四格,而32个棋子虽各具神态,却身份不明??
二
我也丢过一枚棋子,为了那枚白兵,东方医院的皮肤科病房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。
每到一个国家,我都会给蛋总买一副国际象棋。白兵走失的那副棋来自尼泊尔,它用查帕木雕制,粗朴却费工——每一个格子都是一块独立的木块,巴掌大小的棋盘,由64个小木块粘合而成,格子上有孔,棋子底部的木针插入其中,这样,即使在颠簸的旅途中,棋局也不会发生颠覆。
本以为这些象棋与我毫无关系,没想到陪外甥四处比赛时,我也被蛋总塞进了赛场。这是我不情愿的,因为那个精心隐藏三十年的秘密,随时可能曝光,也就是,我其实是个笨蛋。为掩饰这一点,我曾像人肉度娘一样热衷回答问题,去数学竞赛拿奖,还掌握了一把脑筋急转弯技巧。但对弈既不像解题那样有套路有公式,也不像扑克麻将那样可借手气推脱,大脑中每个死结、脑洞、短路都动态地展现在棋盘上,不留一点情面。
这个世界最无奈的事实就是:好机会总是稍纵即逝,坏事却从不因为遭到无视就自动消失——我突然想到,与其继续隐瞒,不如直面脑残的人生,万一有机会痊愈呢?
事实证明,还没上赛场,我的脑洞就开始暴露。
那时爸爸碰巧住院,为了帮他转移带状疱疹的痛苦,我决定带他一起摆棋做题。老爸果然上道,像以往一样,当面燃起三分钟热情。我心急献宝,赶紧撬开袖珍棋盒。然后哗啦一声,盒子和盖儿都在我手里,棋子撒了一地??
费舍尔(1943—2008),美国的天才棋手,民族英雄,叛国者和通缉犯。
医院是白色的世界,黑子对比鲜明,很快凑齐,寻找白子颇费周折。我举着手机闪光灯,攀高伏低换尽角度,直视俯视侧视,勉强找到十二三个棋子;视觉达到极限,我又改用触觉,逐寸排查病床被辱枕席,最后仍差一枚白兵。老爸使用听觉,借来扫帚,给整个病房以地毯式排查,企图发现拨动棋子的声响,结果划拉出一堆陈年瓜子皮,其他一无所获。我怕棋子掺在其中,忍着恶心逐片过滤,白兵依然不见踪影。
第二天,父亲嘱咐清洁工费心查看,又翻检她们的垃圾??我怕他为此上火,谎称找到了,就在我的书包里。
因为经常丢三落四,我早已因陋就简地成为拼接高手:一次性筷子头、牙签,加502胶,五分钟后又出现一条好汉。这个新兵勉强立于棋盘,跟其他白兵一般高矮,没有头,也没有标准的身体,苍白模糊,形同鬼魅。不论哪个兵士阵亡,它总是被迅速替掉,然后整个步兵团立刻士气一振,统一整肃,好像这里的胜利暗含着牺牲某一人的必然。每次全部棋子收到盒中的那一瞬,我总是一阵忏悔:我的大脑必有某种残缺,才使我的生活充斥着缺失,丢了一只的手套、少了纽扣的外衣、缺了一颗的上牙??而现在,我不能接受少了一枚白兵的国际象棋。
白兵于我,有极其特殊的含义。“狡猾的菲利道尔”说,兵是国际象棋的灵魂。它以一种“贱命一条”的勇猛占据棋格,除非用兵以命抵命,其他棋子都要避免与之兑换。它又是棋盘上最大的变数:一路逐格匍匐前行,躲过敌方兵的迎击,马的踩踏,象的冷枪,车的碾压以及后的核辐射,终至底线,便脱胎换骨,任意升变为后车马象。
每个小兵成为通路兵的一刻,我耳边都会响起一阵号角,外甥则要下意识地喊出“万岁冲锋!”那些冲到底线而注定被灭的小兵,是我心中的黄继光和董存瑞,象或马早已接应在他的牺牲底格,升变一瞬即是死期,小兵依然风萧水寒,一去不还,抱紧敌车同归于尽。
“舅妈,你内心戏太多,这样下不好棋”,外甥说。是啊,我最大的混淆,就是总把符号当人,也总把人当作符号。于我而言,每有一子被吃,都有鲜血如注,并伴随着哀号。那些冲入敌营,击后闪离的骑士是荆轲、聂政;那些逼王入位的战车是飞虎山上的三十八军第二师,泰坦尼克行动中的SAS特种部队;那个以死封路的皇后,是所有为丈夫承担世俗屈辱的女人。他们有血有肉,有爱有恨,我宁可选择失败,也不愿牺牲他们去抢占开线和关键格。直到有一次做波尔加习题,皇后必须赴死换掉战车,才能保护距离底线只差一格的小兵升变为新皇后,将杀黑王。我大哭,决定为蛋总牺牲。蛋总听我讲完剧情,不觉好笑,反而眼圈泛红,“我不要赢棋,我要我的胖胖后”!
针对我这种拟人化倾向严重的“棋童”,蛋总常常故事化讲棋:“到了残局,王兵要相依为命,王不离兵,兵不离王。王要以兵为掩体,躲避敌人的攻击,同时王还要走进关键格,保护兵升变。这个孤兵,是王唯一的掩体,也是唯一的希望。”
我就是这样成为一枚白兵的:环顾四周,既无战友,也无敌军,只有一线极光闪现于茫茫黑夜,于是与王相偕,一意孤行。
Frida Kaas作品《象棋游戏》
然而我的白兵却丢了。他或许碰巧崩到了十九楼窗外,落入花坛,慢慢生满霉斑,日渐朽烂;或许被空调的上升气流吹走,裹挟到某个居民区里。就算有一个孩子捡到它,也猜不到它的木针应该插入带孔的棋格,它还有七个一模一样的兄弟,曾经是路人甲,曾经被吃掉,曾经吃掉敌人再被敌人吃掉,也曾经升后升车,功勋卓着??
正式比赛的前一天,蛋总整理行囊,拿出了很久不用的单肩包。忽然,他发出了一种无可奈何又柳暗花明的笑声。接下来的事,对叙述者很不公平。笑声出现在文章的这个位置,所有人都会猜到缘由。但那时,我并没有前情回顾,只是懵然看他走过来,将一个白色的小东西放在了面前。
白兵,白兵!他微微泛黄,边沿磨得黑亮,木针断了一半,一息尚存地躺在那里,不知历经了怎样的漂泊,发生了怎样的奇遇,才从某一个诡异无端的空间,一步一步走了回来。那时,不知是风还是什么,推得户门轻轻一响,半掩的门这才弹上了锁舌。好像是什么人,悄无声息地回来了。
我猜那是我脑海中某个丢失的部分,和这个白兵一起归队了。